庸犬
我有很多想说出来的事情，有很多想告诉你们的事情。十分钟前我乘着出租车从上海中环的高架路驶过，一边漫不经心地听着电台里放着的怀旧情歌，一边看着车窗外面。很迅速地路过了某座建筑，透明的办公楼，我看到有个人伫立在窗户边上，从一条玻璃缝望着窗外。现在已经很晚了，他还是没有做完自己的工作，或者还是因为什么原因留在办公楼里。
他看着窗外，看着高架上，黄色的灯光照得蹭亮的柏油马路上来回的车辆，他在想什么，他知不知道昏暗不明的车窗里我在看着他。大概是看不到的，我从高处眺望车流的时候也没有这样想过。
这个城市越到夜深处越寂寞，这个城市有千万的人，而我将右边的额头靠在出租车的窗户上，看着这个四轮铁盒之外的世界，我看到千万的人，他们各自拥有千万种生活，与我无关又与我有关，我与他们若即若离。
电台里在放朴树的那些花儿，我记得好像范玮琪有个版本，又或者不是范玮琪唱的。总归电台里是朴树唱的，我以前也唱过，初中的时候学了吉他，学了大概两年吧，就会弹这首歌，自然也会唱。我跟着旋律唱，想起我初中音乐课上在一群人中间演奏，结果因为没有谱架子，只能把吉他书放腿上，低着头弹。我跟着电台里的歌唱，我想，那个时候我觉得这歌好听，是不是仅仅因为这些歌好听而已。我轻轻跟着哼，现在又唱这歌，让我回忆起了了此前无数次唱这首歌的时候。司机师傅伸手，向下，摸着一般出租车司机放烟灰缸的地方，调响了音量，我回头说声谢谢。我说我中学的时候可喜欢唱这首歌了，老歌。司机说，老歌好听，现在的歌，唱一半还带英文的，听都听不懂。我说是，但是我也不确定，因为我也不怎么听现在的歌了。
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去呀，她们已经被风吹走，散落在天涯。
这歌词多好，曾有段时间我一直觉得朴树的歌都有点土气，像是鲜花盛开的时候还能从花瓣上闻到泥土的味道。但是很久没听了，又回头，发现没有任何问题呀，花朵总是别样的开，总是开在同一片土里。我下了班，跟人聊完天，回家，现在一个人坐在夜晚城市的出租车上，突然就觉得自己很脆弱，任何一个人都能够把我轻松敲碎，下拉了一半的玻璃窗，吹的冷风也让我半个头隐隐发疼。
有的时候很想哭，可是哭又能怎么样呢，哭也逐渐变成我觉得麻烦的事情了。汽车驶过高架下面，我家附近的高架，我在初三的时候在高三的时候在大三的时候都曾经坐着出租车从这里回家，我好像一瞬间有变成过初三的我，高三的我和大三的我，每一个我都是我，好像我上一次坐过这里还是在无足道哉的短短十分钟前，而不是一年，四年或者七年。但是都不一样，现在的我比任何一个时候都脆弱，都要冷，都觉得累。荒唐的热情和冒着傻乎乎劲头的莽撞逐渐消失。我还有很多要做的事情没有做，但是其中的很多事情我已经没有机会而且已经不想做了。
以前的时候读过一篇小说，一个男孩突然长大，他有了钱，他买了小时候很想买的橙汁糖果，他买了很多，一大堆，可是含进嘴里的时候却觉得并没有小时候想象中那么好吃。
她们都老了吗，她们都在开吗？我们就这样，各自奔天涯。
我有很多想说出来的事情，我想活得更快意潇洒一点，活得更自信和宽容一些。以至于不会觉得自己丧，或活到下个再下个四年，回头一看什么都没有变。什么都没有变也许是好事，又也许很糟糕。已经临近毕业，我一直觉得没有很大的实感。今天他们在拍毕业照，而我在工作，我在录音棚里，盯着录音，顺着要求，反复更改着字句，在今后的数年间我会不会回想起今天。回想起在录的某一句话，或者回程的灯光，某个画面，那个站在办公楼窗户前的人，某个路人的人生。我想起我以前照片里的一个路人，那个时候的我是什么样的，现在的他又是什么样的？
在经过某盏路灯的时候，我终于觉得自己人生的某个段落正在以极快的速度滑落山坡走向完结。我说了很多，我想说的更多，我想我可能不需要变得那么刻薄，我想被人夸奖，想尝试所有人的人生，能够舔舐到文学的苹果。那是我的贪欲。我已经很累了，今后可能会变得幸福，可能会变得更累，可能有所成就也有可能一事无成。我对于前程的渴望和规划仿佛变成了我自己的执念，事实上我并不想成为现在我走的道路上的任何一个，我想活得更舒心，但不能太舒心以免过于懒惰。我急于步入从今以后的所有的阶段，就仿佛时间真的可以跨越。唱着歌的时候我急切地想要见到我的姑娘，甚至只是看着她，跟她说句话也好。我想狂奔到她身前，可我最终只是想想。
与我同样大的人，比我了不起的有很多，或说大多数都比我了不起。我荒废了很多，也逐渐察觉或许会荒废更多，我只有运气还算可以。
朴树的那些花儿放完了。这首歌已经完了，我刚刚看到的想到的所有画面都会属于我脑海中的这首歌，在下次听到的时候，就像拿出陈酿的酒，我很期待这种感觉。现在的我感觉我变得更加年轻和自大，在某个瞬间仿佛还有着满脑子天马行空和了不起的想法，但那都是假象。事实上我怀疑我从没有真正地生活过。
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是十一点半，写完已经是零点。
那么昨天是我的生日。
现在的我是二十一岁的庸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