蜷蠕

非敷奉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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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园

*一点点王尔德的《巨人的花园》

男孩在夏日的森林里奔跑,树木间的罅隙顺从他年轻而灵活的脚步,躺倒在他身前,成为他的道路。午前的阳光顺着繁茂枝叶斑驳的影子落下,变成模糊的,装点在他衣衫和发际之前晃动着的明亮色块。他的步子温柔而轻佻,带着不明世事的那类漫不经心。

这里的任何一处都离他真正的家很远,他第一次到这种偏远的地方来。但是这里的花朵和蝴蝶都愿意亲近他。他的额发被风吹动,而垂下的枝叶轻抚他的头顶。他的眼睛虽然是深褐色,却带着无法被尘土遮掩的神采,而他赤着双脚走过了很多的路,也没有污垢愿意留在他的躯体上,所有的危险,那些视角所不及的下陷和那些尖利的石块,都会在被他踏到之前悄悄避开。

所以纵然此刻男孩的身上并没有穿着任何的衣帛,也不会因为过冷或者过热而死。当他饥饿时,白鸽会衔着红色的果实,送进他朱红色的双唇和洁白整齐的牙齿中间,当他干渴时,清晨的露水会落进他向上的手心里,那双手纤细而整洁,在阳光下转动的时候,突出的腕骨犹如一块嵌在白瓷里的琉璃,过于轻薄和白皙。任何看见他的人,心神都注定会摇晃不已,觉得一切伟大的宏观事象都围绕着他那截相较之下过于短小的前臂而舞动,整个球状世界都如同一个轻盈的泛着彩光的气泡,在他的指尖旋转。

但是他尚未看见过人。

他一直在这样缓慢而快速地前行着,直到一面墙挡住了他的去路。那是一面巨大的墙,并不是那种密不透光的,而是由无数的铁栏杆竖立,这让他能看到被围住的,这片花园。这片花园多么美丽啊,他能够透过这里曾经走过的时光,看到春天时那些鸟儿在枝头翻飞歌唱,夏天时花朵盛开,蝴蝶和蜂蜜纷纷飞舞。秋天时,庭院里的两棵苹果树缀满令人萌发欲望的果实,失水而干燥的树叶飘落使庭院变成遍地金辉的堂皇世界。但是很快,生长在树木间隙的那棵草吸引了他的注意,可是他在伸出手的时候才发现,那花园的此刻是万物凋零的寒冬,而那铁栏杆的墙拦住了他。

但是这从来不是问题。他浅笑着,轻松地越过了那座墙。无论那座墙生长得多么的高远,他都偏偏要更高一些。

在他赤裸的双脚陷在厚实的雪地上时,春天降临了,原本席卷一切的风雪停息,树木生长而阳光普照。没有一会儿,未开苞的花朵从厚实的土壤中钻出,蛰伏的蝉用前肢松动了土壤。一如既往,他的脚步轻快而不带有重量,他轻而易举地进入了这片他人费尽心思也无法走入的园林,然后带来了春天。乍暖的春风从他的双鬓旁蹭过,从他的瘦弱的肩膀吹过,在他的面颊边,安抚他因为之前的寒冷而变红的面颊。

就在他要采那棵草的时候,园林的主人从漫长的痛苦中醒来,他推开了自己房屋的门扉。那是座巨大的房子,充斥着华丽的装饰,只是现在却遍布蛛网,那上面本来有数面等身的立镜,盖住立镜的布也蒙上厚灰。男人拖着沉重的身子,靠着门枢发出不安响动的木门,举起了手中的猎枪,对准了男孩。

他是个足够老道的猎人。在举起枪的时候,打开了保险,尽管男孩并没有实质上能够威胁得到他的任何手段。

在猎人张口发问之前,他看见了男孩的眼睛。男孩直起了身,视线从那株草里抬了起来,他眨了眨那双发着光的眼,没有完全落在地上的春光在他清浅的眉间闪动。猎人缓缓放下了枪,但是示意男孩出去。而男孩只是为难地看了那株草,然后又抬起眼来看着猎人。

男孩没有离开,但是周围的一切变化了。枝节间嫩绿的芽变得泛黄,那些花朵尚未开放就凋零。阳光被阴冷的云遮蔽,而男孩开始不安。他虽然没有丝毫恐惧地注视着猎人,但是看得出来这是第一次,第一次这世界再也不按照他的意志运作,而原因就是站在他面前的,那个举着枪的男人。

而猎人看着男孩的眼睛,他想起自己最后一次狩猎的猎物,那是一位年轻的猎物,因为年轻的无知而无所畏惧,那双同样深色的眸子里流露出的只有纯粹的良善和好奇。但是他仍然扣动了扳机,听到压抑的叹息。那些曾经穿行在他的树林和花朵里的身影自此再也看不见。那不是他唯一的一次扣动扳机,也不会是最后一次,他想。

然后他感到身体里空空旷旷,他想起了自己曾经用这把枪杀死的,那些可爱的影子们,他们的笑声还在他的胸腔里回荡,代替他早该腐朽的心脏给他的身体不断跃动的力量。每在这个时候,他都会回忆起那些猎物们变得冰冷之前的笑脸。

眼前的男孩在逐渐靠近他,他能够看见那团白皙的人影,犹如有实质的温暖,猎枪从男人再也无法紧握的手中滑下。那个瞬间,无数悦耳吵闹的声音,无数的影子,无数安详的面孔让他失去了理智,他拥抱住了那个瘦小的躯体,他用自己最大的力量,想让那具发着光的身躯进入自己死去多时的空壳。他用粗糙的手摸遍了男孩浑身上下的每一处,他过于用力,让那具白皙的身躯布满红色的块状的裂纹。男孩的轻盈的身躯柔软地不像话,男人错觉地以为他有着一条软骨构架的脊椎。他亲吻他,而男孩只是浅笑。男孩仿佛在说,你能让我疼痛吗,你能让我疼痛吗?骨骼开裂了,男孩只是笑。异物穿入纤细的身躯,男孩只是笑。猎人的泪水带着血液滴落在了他的皮肤上,从他的嘴角滑入他的唇齿,柔软的唇齿,那是露水之外,进入男孩身躯里的别的液体。猎人开始感觉到身躯里肆虐着翻涌着令人作呕的欲望,他强忍着这种不适,用牙齿小心地,如野兽,啃噬着男孩柔软的脖颈,男孩的脖颈比唇还柔软,很快就出现了下陷的齿印。男孩只是笑。

男孩倾倒在地上,像是碎裂花瓶里的水被人轻柔地铺开。绿茵色的草毯乖巧地托住了他正承受着灾难和欢愉的躯体,这让他显得不可侵犯又引人入胜,他觉得热,又觉得冷,男孩觉得自己变得麻木,又逐渐变得敏感。但是他始终笑着,因为没人能够让他疼痛,那些路上的凹陷和尖利的石块不能,这个不断流下泪,一边忏悔却一边施行罪恶的男人也不能。男人狰狞地弯曲起自己的身子,用自己的额头顶着男孩的胸膛,那里面空空如也。一切他造成的伤害都将复原,那些齿印和红色的斑块都迅速地消失不见。

他知道春天为什么会来,知道春天为什么会走。但他既无法阻止春天到来,也无法阻止它的离开,他在很多遍尝试之后终于明白,男孩从来没有试着远离他,即使此刻男孩离他如此之近,但是也离他千万里之远。人无法伤害任何他不能得到的物件,于是男人的任何作为都无法在男孩的身躯上留下痕迹。猎人无法像之前的任何一次那样仔细地享受和玩弄他的猎物,感受越来越深刻的痛苦,甚至直到最后才取走他们最贵重的事物。

此刻,男孩拥抱住他,拥抱着他满是罪恶念头的头颅。就这样抱着,就像猎人曾经做过的,抱着他那些逐渐变得冰冷的猎物的头颅。男孩就这样抱着,用脚轻轻地蹬着他,于是猎人的身躯从他的头颅上脱离了。男孩抱着头颅,亲吻猎人睁着的眼睛,亲吻猎人落下泪水,仓皇而无措的面容。

男孩将那猎人的头颅埋在树下,正如埋在树下的许多其他的冰冷的事物一样。

他摘走了那棵草。

他想,多好啊,男孩捧着草,这样想到,这里以后永远都会是春天,这里的树下很快又会埋着更多张新的脸。从他们张着的齿间发芽的草会在最深的阴影里生长,在无数看不到的地方互相勾连,向着一切卑劣的边界蔓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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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05-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