蜷蠕

非敷奉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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牙疼




你们在问我为什么要打人,你们在问我为什么要打人。

当然我知道,我知道,打人不是什么好事,我知道我意识清醒,我知道在人安定平稳的一生之中不应该惹上那样的麻烦。我意识清醒,我记得我如何下定决心与对方互相殴打,是我先开始的,我对着他软塌塌的鼻子来上了一拳,我知道那是不对的,他和我并不相识,我和他在一个城市,我可能在这个城市活过我剩下的三十年,他在这个城市活过剩下的,谁知道,四十年,我和他并不相识,有可能这今后的三十年或者四十年里我和他只见过这一面,或者以后在别的地方见面也无法互相认出彼此。

发红的眼眶,流出的血,湿漉漉的头发,全是红丝的眼睛,大口喘气。

你们在问我为什么要打人,实际上我不会打架,最后是他把我打翻在了地上,对吧,到最后他把我打翻在地。你们问我为什么要打人。

因为我牙疼。

我知道这不是个理由,甚至连借口都算不上,牙疼,谁会因为牙疼就去打一个人,那这个世界上每天有,我不知道,可能有数千万的人在某一天忽然暴起打人,大概吧。数千万的人,每天暴起伤人的事件很多,丈夫打妻子,父亲打孩子,幼师打稚童,这世上暴起伤人的事情也多了去了,数千万人也并没有特别多,或许只是添了一个零头。

这听上去就不那么荒谬了,这世界上本来就有那么多的人因为各种原因在进行着互相伤害。他们在这个世界上存在的意义就是互相挤压彼此,刺痛彼此,把自己体内的柔软挡得严严实实,这些人应该被教育,应该有生物学家告诉他们为什么骨头长在你那副皮囊里面,答案是为了保护你的内脏,但是你不应该把它们长到外面来伤人。

我知道,我知道我没资格这么说,我只是在证明多么荒谬的理由都能够站得住脚,人在出手打别人的时候,人一旦下定决心要伤害别人的时候,从做出行为的那一刻起,就不是伤害他人的想法在作祟了。我打了那个男人一拳,那个男人愣住了,然后他回过神来打了我一拳。这之后我们互相打了很久,打了很久。但是他要伤害我,或者我要伤害他的想法停止在了我打他,然后他回过神来打我的那一刻,懂吗。想法只是一个理由,在开始互相伤害之后,互相伤害的行为反而裹挟着我们。

我们早就习惯于互相伤害了,只不过现在更直接,我们更想这么做。

我们互相殴打,我看见发红的眼眶,我看见从鼻子里流出的暗红色的血,这个城市一直在下雨,我抓着他湿漉漉的头发就像抓着干巴巴的海草,我看见他张开口的狰狞的表情,像是终于能够解开自己给面部肌肉上的锁。上的锁,你要有礼貌,你要微笑,你的叹气要合时宜,你要学会巧妙地表述自己的情绪,你在掩饰自己不快的时候要牵动自己的嘴角。但是现在不用,现在你的脸可以朝着任何你想要的方向扭曲。可以向着任何形状扭曲,我从他的眼睛里看到布满的血丝,我看到血,我看到他眼睛里看到的我,不过那倒影太小了我看不清楚,但是我猜我也一样。

我们互相殴打,这就是我们开始进行殴打了以后的事,我拍着右边的脸颊叫他往这儿打啊,往这儿打啊,他打了过来,用尽他能够用上的全力。真奇怪我知道他打不死我,他也知道自己打不死我,可能数千百万年前他的祖先和我的祖先不得不赌上各自的性命,用掌握的技巧和锻炼的肌肉互相厮杀。但是现在我们的殴打已经无法杀死对方。

然后我倒地,旁边有人报了警,然后我就到了这里。

到了这里,你们开始问我,我为什么要打他,我为什么要打他,为什么我要打出那一拳。我原本可以跟他和和气气地交流完毕,然后我从他手上取走他送来的食物,一份外卖,里面放着新鲜的水果,柔软的能够被牙齿轻松切断,能够在口中咀嚼的水果。里面还放着水果店的赠品,一些他们卖不出去的小玩意儿,放在外卖的塑料袋里送给顾客,提升顾客的好感,顺便也做个广告,哦,销售经理,我们把卖不出去的一些小零食放在外卖的袋子里,谁知道呢,也许我们的顾客会有人喜欢这东西,然后我们就能把卖不出去的东西卖出去了。他们没人他妈的意识到他们的东西卖不出去就是因为没人觉得好。

我本来应该拿完食物就转身,关门,对吧,然后吃新鲜的水果。那水果应该很好吃,我想吃水果所以订了外卖,但是后来我和送这份水果的男人互相殴打,互相殴打,我被打在地上,然后我到了这里,那份水果可能还躺在我家门口,说不定已经被踩烂,但说不定有些东西还能吃。

但是我打了他,我把我的拳头毫不留情地硬邦邦地击打到他的脸上。

你们问我为什么,我说,因为牙疼。

牙疼或者也是一种导火索,就像你说世界战争爆发的原因是萨拉热窝的刺杀事件,萨拉热窝就是那个时候整个世界的牙疼,萨拉热窝事件很烦人,因为以前在历史考试里我从来没有记清过这四个字的排列顺序,牙疼也很烦人。牙疼不同于其他一些著名的或者伟大的伤灾和病痛,首先它没有那么疼,其次它若隐若现,却能够持续很长,很长一段时间。

我从三天前的早上开始牙疼,脸颊右侧的智齿。没人会在意这种事,我们每天要做的事已经很多了,每一件都比牙疼重要,它并不会变得剧烈,只不过时不时会让你疼一下,你喝了一杯凉水,水流经过智齿,你张开着口有一瞬间世界上除了这微小的疼痛你什么都没法感知到,但它甚至没法让你惊呼出声。

然后你站起来,你来回摆着手,你在房间里四处走,翻弄一下放在各处的摆设,然后再坐下来。但是你不会感激它令你增加了微信步数,因为你牙疼的时候你什么都不想拿在手里,甚至包括手机,以规避它被摔坏的风险。

几乎每年都会牙疼一小段时间,可能是一周,或者是两周,就像是定期来拜访、你讨厌的不行但是无可奈何的亲戚。牙疼像是其他任何一种疼痛,它出现,你甚至不知道它为什么出现,你觉得你好像没有干什么坏事,却被迎头来了一拳。今天是牙疼,然后是关节疼,然后积累下去,某天,到老了,你全身上下甚至包括你手指的关节和每一根头发下面的毛囊都会变疼。理论上来说造物主创造一件事物是为了让它正常运行而创造的,并不是为了折磨你,为了让你全身上下都疼所以才创造了人类。

为了避免你头发的毛囊疼得太多所以它会让你先失去你的头发,为了防止你牙齿发炎到死所以会让你觉得牙齿里的神经在随神经电舞动。

这就是牙疼,就像是世上其他所有让你变得烦躁不安的小事情。你知道你要做什么了,但是你没有来得及去做。还没来得及做的工作,答应别人没有完成而你还恰恰忘不掉的事,你知道那是一场根本不可能开始的恋情但是你还是要去接受晚餐的邀请,就像随时随地有一群小人骑着马拉扯着你身上每一寸的皮肤。牙疼就是这么个东西,永远无法如你所愿的生活也是这么个东西。

你想用更大的痛苦盖过这些小的痛苦,你想将自己投身于某一件事以忘记自己的难堪和寂寞。这就是你想做的事,你牙疼,你觉得困扰,你觉得烦躁不安,你觉得自己没法做成任何一件事,世上没有一个人会喜欢你,你牙疼。于是你想,我买点水果吃吧,买点甜的水果,至少能让你心情愉快一些。

你点了水果,送外卖的人站在你的门口跟你说,水果店那边说附送给了你一些东西,希望你能喜欢,希望你能给他们一个好评。水果店也不容易,送外卖的人也不容易,大家都不容易,生活从某个时间开始,没有人的生活是容易的。

送了什么,水果店。你拆开包装,心情稍微变得有些愉悦,你不常遇见这样的事情所以很开心,你牙疼了两天了,今天是休息日,因为牙疼所以你躺了一天。终于来点好事了。

你看到里面用一个小的塑料包装装着四枚圆滚滚的山核桃。山核桃乌漆发亮就像是刚从潘家园收来被墓主人盘了四百年的文玩,严丝合缝,没有一丝破绽。四枚山核桃。你的智齿在这个时候跳动一下,严丝合缝,智齿又跳动一下。

你上手殴打了那个送外卖的,送外卖的。送外卖的只是一个送外卖的,他复述了水果店的话,水果店的店员也很无辜,他怎么知道没有缝的山核桃,装在零食塑料包装里,只有傻子才会买。你上手殴打了那个送外卖的,这就是原因。但是就像牙痛,就像牙痛来的时候那般没有缘由,你打了那个将装着山核桃的袋子递给你的男人。

你拍着自己右边脸颊,让他用尽全力打你的脸,你想用更大的痛苦掩盖那令你烦躁令你在夜里无法安然入眠令你无法专心致志的琐碎的苦痛。你让他打你右边的脸,你想干脆把牙齿打掉,打掉比留在那里隐隐作痛清爽多了。

然后你醒来,你坐在这张椅子上,你右边的牙齿掉了三颗半,你的脸颊作痛,你的牙龈在作痛,然后你的智齿,它藏在最里面根本没法被人打出来,你的智齿仍然在发炎,你发现大的痛苦没法遮掩这些小的痛苦,它们始终存在,甚至比那些大的痛苦还要持久。

隐隐作痛,你甚至有些想哭。

然后那些人走进来问你,走进来问你你为什么要出手,为什么要殴打别人。

为什么要殴打别人,你的牙齿隐隐作痛,你的智齿在作痛,你的肿起的脸在作痛,你缺了的三颗半的牙齿也加入疼痛的交响乐来。

为什么殴打别人,你重复了别人问的这样的问题,然后你说:


因为牙疼。




—FIN—

是真的牙疼。

叫水果外卖的时候送了山核桃也是真的。

非常烦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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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03-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