蜷蠕

我在用手机写东西的时候被一个陌生人搭讪了。那时我在等车，那个陌生人坐在候车大厅里、我旁边的那个位置上。凌晨的动车，等车的人寥寥无几，而坐得离我那么近的也只有这一个。

他跟我说，他自己以前也会有事没事闲着写点什么东西，只不过后来变得忙了，所以就没有继续下去。我和他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天，不知道为什么，在一段比较尴尬的沉默之后，他开始了这样一个话题。

“你取过的最奇怪的角色名叫什么？”他说。

“什么。”我一时没反应过来，“角色名？”

“就是，出现在你写的小说里的，不管是主角也好，配角也好。”他说，用手指敲着翘起的腿的膝盖，“最奇怪的名字是什么？”

取名字并不是一件很普通的事，当然了，在写十分严肃的故事时，名字也是传达作者表达欲的方式。故事或文笔如何可先放置不谈，但是从一个著作者取的名字上，有的时候能够看出那个人所拥有的品味。

林黛玉这样的名字并不好取，比苏烟凌这种名字，听上去总是有意思很多。苏烟凌类似的名字，其实又比蝶梦雪雅殇这种名字好上许多。有的时候一些作者为了不暴露自己取名字困难，也就是品味差，的缺点，经常选择以第一人称视角写作，并给出场的角色安排一个身份以称呼，比如，男人，陌生人，算命的，英雄，魔王，公子，诸如此类，显得十分轻描淡写。更有甚者直接用英文字母，十分有严肃文学格调。

出场人物的名字其实就是龙眸上那一点，有没有龙都在那，但一旦有了，龙也会精神许多。

古怪的名字我取过不少，在这之中，自然也有最古怪的。

我说，“独孤孤独。”

“这名字，”男人敲击自己膝盖的手指停了一下，继续说，“其实还行。”

我摇了摇头。

我解释道，“这是我大二的时候想写的一部武侠小说，那个时候大家都觉得用复姓十分厉害，但用不好就很奇怪。我要写一部有趣的武侠小说，所以我也绞尽脑汁用了复姓，并且发誓所有顶尖的角色都要用复姓。”

“这不是挺正常的。”他说，“人都有这样的时候。”

我说，“但是我那个时候还有一种野心，想要以回文来创造整个故事的核心，主角的名字正读反读都一样，最后的结局是主角与敌人战斗，回身一剑，但是回折的剑返回过来，竟然回插进了主角的胸口。这是一个非常有喻义的结尾。”

这样独孤孤独终于杀死了自己的孤独。

“嗯……大概是吧。”陌生人对此似乎有些漫不经心，“但这名字并不奇怪。”

“对，但是我想，既然整个主题是回文的，所以每个配角的名字都应该带有这种，回文性。”

“回文性。”

“所以我继续取了很多名字，像是，皇甫富煌，淳于鱼唇……”

这个等待上车的乘客终于皱起了眉毛，“这些名字，嗯，其实也还算可以。”

“还有东郭果冻。”

“什么？”这位先生终于将头转过来，看向了我。

“东郭就是东郭先生的东郭，果冻就是喜之郎果冻的果冻。”我说，“这就是我取的最蠢的名字。小说里紫禁之巅，独孤孤独手持长剑站立在太和殿飞檐的一角，另一角上站着一个穿着长袍、星眉剑目的刺客，他长袍的一角在月色中被风卷动，一只手缓缓按在了剑柄上，他说，……我的名字叫东郭果冻。”

所有看我那篇小说的人，读到这里的时候都会开始笑，心思里再也没有，怎么也生不起两个高手要决定各自命运的凄楚和豪迈。于是那成了一部非常奇怪的，也非常失败的小说。

坐我旁边的人撇了撇嘴，终于没再问下去。

“那么你呢？”我问道，“你取的最奇怪的名字是什么？”

等车人叹了口气，“那个角色的名字姓鲁。”

“鲁不是个很普通的姓吗，又没有复姓那么特殊。”我说，“而且姓鲁的人，叫各种名字的，有很多，鲁迅，鲁路修，和鲁豫。”

当时我并不知道我说出的这三个人，其实没有一个人是真的姓鲁的。总之当时坐在我身边，戴着眼镜的男人似乎想开口提醒我，但是最终又没有这么做，而是继续讲了他当时写的那个故事。

那个故事有点长，但大概是这样的。

那个故事的男主人公姓鲁，某座沿海城市生人。他诞生的时候，正好生于中国和苏联关系并不好的那几年间。所以他的父母为了他能够为社会主义发展做出贡献，并且快速超越老大哥苏联，当时确实有很多父母就是以这种革命精神给孩子们取名的，这对父母也差不多，把他的名字轻巧地取为“克苏”两个字。

这个主人公的名字叫鲁克苏。

后来，鲁克苏高三的某一天，他的班长拿着他的大学预录取通知跑到了教室里告诉他这个喜讯，于是班长大喊，鲁克苏鲁克苏鲁克苏，你的预录取通知到啦！不知道为什么，当时在教室的所有人都听到了这句话，他们都开始狂笑不止。当然，听故事的人并不知道有什么好笑的。但是他们开始狂笑不止，开始重复念鲁克苏的名字，所有听到他们话的人，都觉得很有趣，都开始鲁克苏鲁克苏鲁克苏。

鲁克苏觉得很生气，他觉得这并没有什么好笑的，但是生气也没有用。他走到校园中间，所有人都在狂笑，所有人都在说鲁克苏鲁克苏鲁克苏。鲁克苏走出了校园，然后走到了外面，像是传染一般，街道上的人，从六岁的小孩到六十六岁的老头，都开始狂笑，开始重复念着他的名字。

到最后，鲁克苏非常无望地走到了城市的中央广场，整个城市都在狂笑，整个城市都在默念这样的话，整个城市都在说鲁克苏鲁克苏鲁克苏鲁克苏鲁克苏鲁克苏鲁克苏鲁克苏鲁克苏鲁克苏鲁克苏鲁克苏鲁克苏鲁克苏鲁克苏鲁克苏……

然后这座城市就被海水淹没了，大海的深处传来不可名状的吼叫声，这座沿海的城市，大坝被撕开，海平面突然上升，无边无际的海席卷过来，这个城市所有念叨着、狂笑着的人，都被巨浪卷走，拖入南海的深渊。只有鲁克苏，鲁克苏运气非常好，他侥幸活了下来，但是他依然不知道自己的名字究竟有什么好笑的。

劫后余生的鲁克苏觉得这个国家真是不可理喻，那种对于他名字的耻笑必定源于一种民族的劣根性。他打算离开这个国家，所以努力学习，终于研究生的时候被美国西部某海港城市的一所大学所录取。在进行新生介绍会的时候，他要介绍自己。

他并没有来得及给自己取英文名，所以只能规规矩矩按照美国人的说法，先名再姓，于是思考了很短暂的时间，他张开了自己的双唇……

故事到这里就戛然而止。

他在说完这个故事的时候我感到心情十分的复杂，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并没有给眼镜男人的故事给出什么恰当的评价。之后我们又谈了些别的，时间就这样在闲谈里各自流散，反正到了最后，他要坐的车先开始验票了，于是站起身。

那个时候我拍了拍脑袋，然后说，哎呀，我还不知道您的名字呢。

那个身材纤细的男人背上包，看着我，斜着眼睛。

“我的名字——”他说，然后声音变得阴沉，斜睨过来的眼神也变得十分诡异，然后露出一个奇怪的笑容。

我的名字叫苏克鲁。

他的名字叫苏克鲁，他说。

—FIN—

一个冷笑话延伸出的一篇短文。

标题是借鉴了著名TRPG视频《馒馒来妖梦和想明白就很恐怖的克苏鲁神话》系列。

B站上有，有兴趣可以看一下。